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年,我一直不認為他們之間有過愛情。我曾問過父親,你愛過母親嗎?父親說,那年月什么愛不愛的,媒人介紹說你媽會過日子,我看人長得還不錯,就娶了唄。我問母親,你愛過父親嗎?母親說,那年月啥愛不愛的,媒人介紹說你爸在城里工作,生活總是比鄉(xiāng)下好吧。
在我記憶中,他們年輕時候總是不斷地爭吵,爭吵的理由小到柴米油鹽,大到贍養(yǎng)父母。我知道父親經(jīng)常偷摸將攢下來的錢寄給爺爺,這個秘密我從未告訴過母親。其實我現(xiàn)在很理解母親,女人總是先想自己的小家,七十年代的家庭都沒什么錢,我身體又弱,經(jīng)常有病,母親口挪肚攢無非想讓家里有點積蓄,以備不時之需。不過那時我是支持父親的,爺爺在鄉(xiāng)下和小父親20歲的叔叔度日,父親怎能不惦記?何況還要給叔娶親,用錢的地方自不會少。后來叔娶了嬸娘,父母竭盡全力支持叔蓋起了三家瓦房,那之后,他們因老人爭吵的次數(shù)少了,卻因為別的事鬧個不休,有段時間我甚至想他們與其這樣爭吵,不如離了算了。
“水……水……”母親又開始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聲音,咿咿呀呀地叫我了,我起身用小勺沿著她已見干癟的唇,喂進兩口水,然后幫她翻了個身。瘦骨嶙峋的背影在日光燈下顯得陰冷,紙尿褲惡形惡狀地松垮地搭在兩股中間,本該渾圓的臀部如今幾塊棱角分明的骨頭清晰可見。母親要強了一生,病魔卻把她磨成了這般光景,我不禁鼻子一酸,淚卻沒有流下來。我將涼被蓋在母親身上,回到陪伴床坐了下來,下意識地看下手機,二點一刻。時間的指針,像綴著鉛球,動得緩慢艱難。一眼未合的夜,已經(jīng)過半,這樣的夜是第十二天。
母親體重只有六十斤了,病了十年,瘦得只剩下皮包著骨頭。人活到這份上,對她來說,死未必不是一種解脫。生命之火未熄滅之前,母親仍一次次地頑強地和死神抗衡著,記不清這十年她住了多少次院,作為她唯一的女兒,我在病危通知書上不知簽過多少次字。
窗外的月光是昏沉沉的黃色,大概是要降些雨水了。我深知母親已時日無多,雖然心里早就有這樣的準備,甚至不只一次卑劣地暗想,母親去了,對我和年邁的老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,但面對如此孱弱的母親和她承受的無盡的病痛,我的心仍然隱隱作痛,我所能做的只是守在病榻前,在母親喊出各種聲音的時候,竭盡全力讓她稍微感到舒適一些。
母親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。她對我既無比溺愛,又以我極不歡喜的態(tài)度對我嚴加管教。她可以把家里所有的細糧都留給我吃,又會以很多莫須有的理由打罵我。那年我十四歲,一天母親下班回家,看見我坐在我家那只有12平米的房間里,那張她和父親住的大床上,而不是坐在我自己的小床上看書,不知為何突地發(fā)起無名火,大罵我不懂事,把她的白床單坐出褶子。我倔強地看著她罵完我后,一抖一抖的背影,恨不得永遠不要和她說一句話。那天半夜,她突然穿上衣服,只身投入茫茫的夜色中,父親叫起了我,我們跟在她后面,跟隨她來到鐵軌旁,父親慢慢地走過去,我看著父親在夜色里蒼茫地背影,嚇得大哭。也許是我的哭聲,也許是父親的安慰,母親隨著我們回到家中。后來父親偷偷對我說,看著點你媽和隔壁的大爺。我也從他們無休止的爭吵中,似乎感覺出什么,但最終一切就像從未發(fā)生。
“老佟,老佟……”母親又下意識地喊父親了。我拍拍她的后背,告訴她,父親回家了。母親用她渾濁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嘟起嘴生氣地說“又回家”,然后問:你爸飯沒?我說爸吃過了,她似乎放下心,“翻身,翻身……”
母親病了十年,心梗、腦梗、小腦萎縮、心衰、呼衰,各種疾病的名稱都在這十年里涌入了我們的生活,父親以他極大的耐心照顧著母親。周末去看望父母的時候,聽到母親用她那磕磕絆絆的語聲,像小孩告狀般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:“你爸傻,做飯慢……”還時不時地用她干枯的手掌做擊打狀。而看到父親最多的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搓著母親瘦得不成樣子的腿,熟練地將圍裙套在母親頭上,這時我的心里會不自禁地涌上難言的滋味,我對母親說:“媽,你真是嫁對了人”。母親總是斜眼瞪我,偶爾也會癡癡地笑。
有一天母親讓我找出壓在箱底的相冊,一張張翻給她看。一張照片上,是父親穿著軍裝、筆直的脊梁上背著一只步槍、站在工廠大門口的背影,母親盯著這張照片,眼神熠熠生光,我想這照片后面一定有一個屬于他們的故事。
“媽,爸……”母親又這樣高一聲低一聲地叫了,這幾天她喊爸媽的次數(shù)逐漸多了起來。我握住她的手問她:“想我姥姥姥爺了是嗎?”她看看我,搖搖頭。拍拍肚子“疼……”我知道,我該用溫水給她捂熱小肚以便排尿了。
大前天的半夜,母親突感呼吸困難,陪在母親身邊的父親給我打電話,告訴我母親危險了,我匆忙忙和老公趕了過來,急救的過程中,我忍不住痛哭失聲。當意識到這時候最需要堅強的是我時,我看見父親坐在病房的角落里,用他蒼老的十指,蒙住了雙眼,手指的縫隙明顯溢出液體。我聽見父親喃喃地說,你要走了,我也時日無多了。
天空出現(xiàn)了一抹亮色,母親此刻安靜下來。我看下時間,是凌晨三點五十。我問母親,你安靜躺會,我閉眼養(yǎng)養(yǎng)神如何?她癟癟嘴,似乎說,我有不讓你養(yǎng)神嗎?我抵制著無邊的困倦,但還是有了夢境。夢中,我看見父親拿著用了十年的保溫桶,蹣跚地走著。那佝僂得厲害的背影,一點點與母親在那清晨還未褪盡的月光下,散發(fā)著清暉的背影逐漸重疊。